我怎么知道,别问我
 

*旧版*轻(上)


觉得写得很烂所以把tag删掉了,是一篇仅仅为下而存在的上。

CP:捷单人,天鹅绒




 

Einmal ist keinmal.(只活一次,就和根本没有活过一样。)

——德国谚语

 

 

 

 

 

“一切正常,苏联客机迫降成功,完毕。”

 

他们站在跑道最远的一端,看着尾翼上涂着红底黄星的客机徐徐接近,机场的地勤们挥舞着彩色的旗子,高射灯的光来回移动,晃如白昼。飞机不断地逼近地面,轰地一下,扬起的风朝他们呼啸而来。安全着陆。

 

悬着的心放下了。只要能成功着陆,机器故障就不是大问题。佩特拉把耳机从紧贴着的耳边放了下来,递给旁边的地勤,“接下来就麻烦你们了。”

 

“好的,捷克同志。”

 

客机顺着跑道滑翔,逐渐靠近他们的方向。下机的舷梯已经准备好了,现在就等它抵达定点。等把上面倒霉的苏联乘客接下来,就麻利地把他们赶回莫斯科去,顺带再宰布拉金斯基一道,让他赶紧把边境的军队撤走!

 

一切顺利。

 

“走了,斯洛,回去找杜布切克交差啦。”

 

佩特拉轻快地转过身,但还没迈开步子,就听见安德雷急促地大喊了一声。

 

“捷西亚!!!”

 

没等她回过头,他已经扑到了她身前。下一秒,两声枪响在她的眼前炸开来,血光四溅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布拉格比北纬五十还要高上一点,这里的春天本来到来得并不早。更何况是整个北半球都在冬眠的前春,就算是裹紧了大衣埋头行路,料峭也抓住每一个机会袭击瓦茨拉夫广场的过客。

 

时不时的降雪将天空保持在清冷的白。未经世事的斯洛伐克族学生时而驻足欣赏、时而紧张地握紧口袋里的青年团胸针,而生性浪漫的捷克族诗人直接将它称为人性觉醒的序章。

 

一九六八年初,捷克斯洛伐克社会主义共和国提前迎来了升腾的春天。

 

 

“佩特拉·诺沃托尼同志!您在《两千字书》上签名了吗?”

 

佩特拉推开办公室的门,不出意料地,安德雷从门口跳出来想吓她一跳。她白了他一眼。他对这句话实在偏爱有加,总是挂在嘴边说。不过确实,那张宣传画也让她捧腹笑了半天。怎么想到去模仿苏俄国内战争的?把参加红军改成在宣言上签名,还真是袭承了他们一贯的讽刺做派。

 

“安德雷·诺瓦克同志!”她也阴阳怪气地说,模仿着共产党员们夸张的语气,“您可忘了,除了瓦楚里克同志,咱们可是最先在上头签名的了!”

 

安德雷笑得很开心。佩特拉也由着他了,看他那么没心没肺好歹也叫她轻松了些。

 

《两千字书》就是他们眼下所能拿出的全部勇气,是他们的脊梁骨,他们的血肉。

 

路德维克·瓦楚里克的宣言在报上登出来的当天,编辑部收到了接连不断的来电,书报亭里的报纸也都一抢而空。

 

他们期待这样的时候太久了。不是老大哥的恩赐,也不是上层人的心血来潮,而是由他们自己作出的努力,他们自己发出的声音。

 

知识分子是人民的传声筒。这句伟大导师列宁提出来的话,在苏维埃已经匿迹,可是他们做到了。

 

亚历山大·杜布切克开启了这一年的春天,而他们将它的生命延续了下去。

 

一月以来,捷克斯洛伐克人慢慢地不再受到监视,慢慢不再提心吊胆地活着了。他们呼吸了真实的空气,他们的心脏也如一切的真实那样跳动着。他们养成了读报的习惯,因为报纸上终于出现了值得一读的东西。他们空前积极地倾听、阅读、思考、生活、工作。他们高声谈论着政治,毫无顾及地在大街小巷里与异见者辩驳。空气的自由让他们养成了斤斤计较的习惯,他们从头到脚挑剔着杜布切克的不好,可这并不妨碍他的支持率居高不下。

 

人民是知道孰优孰劣的,是知道如何选择的。居高临下地代表他们发言不过是不愿聆听人心的怠惰。

 

这是一场民意的浪潮,强大而无法被握在当权者的手里。可是这又有什么呢?这是每一个诗人和学生的心潮澎湃,一个国家的命途必须要由它的所有人民来选择。

 

他们拥有了从升起红旗以来就没再见过的自由。来得实在是太迟了。再晚一些,他们最初所怀的那一丁点的理想,也要被虚幻的现实消耗殆尽了。

 

这是没道理的:谁规定了社会主义就是像苏维埃那样的极权呢?谁规定的他们不能拥有民主、不能批评指责、不能自在地创作、不能承认错误、不能殷实富有、不能活得潇洒些呢?谁规定的他们必须眼巴巴地艳羡西边的生活,还以苦难为荣呢?

 

《共产党宣言》里从没有说过这些,马克思本人也没有说过。

 

这些都是克里姆林宫的罪状,沙皇残留在血液里的脾性。

 

而社会主义的捷克斯洛伐克要把莫斯科的阴影从布拉格的上空拂去。

 

 

 

——至少他们原本是这么想的。

 

 

 

那天——一九六八年八月二十日。她将永远记得那天。

 

当然,佩特拉总是说她会永远记得一些日子,可事实是她很快会忘掉。她并不是真的会永远记得。她早已经不记得扬是哪一天被处刑的了。她没有铭记日期的习惯,她把那视为小家子气,多情善感的自我满足。日期是人造的刻度,死记是固步自封。而她总是在继续往前走。

 

她说她将永远记得并不是真的永远记得,而是那一天如此鲜活,似乎时隔再久也绝不会褪色,给予了她下此决心的勇气。

 

他们受杜布切克之托来到了机场,得知一架苏联民航客机在临近布拉格上空时出现了机器故障,没法返程,请求紧急迫降。

 

很显然,这是一个最不适合让俄国人降落到捷克领土上的时候。从两个月前的联合军演开始,她周围的华约国家们就都赖着不走了。军队也没有马上撤退,磨磨蹭蹭地挪到边境上,就是不肯回去。

 

那时候开始他们就怀疑苏联要动手了。伊丽莎白的事他们心有余悸,没有人想无端端被请去华沙或者莫斯科喝茶。是,他们和匈牙利不一样,他们从没有表现过对伊万的攻击性,更从没有哪怕一次与西欧来往;可苏联人的脑子是方的,就好像他们怎么对待任何一个有威胁的政治犯。欲加之罪何患无辞?

 

如果这个时候降落了一飞机的苏联人,那么伊万反手就能丢出一堆借口,譬如他们无理由扣押苏联平民啦,他们与莫斯科为敌啦,他们受境外势力的蛊惑要盗取国家机密啦……在这种时候克格勃的想象力最为丰富,紧接着就是将他的坦克从苏捷边境开过来。那样的话还不如拒绝迫降,让他们飞去临近的波兰,或者民主德国。

 

可是佩特拉最终没有拒绝。

 

那是客机求援,他们再憎恨政治家,都与平民无关。如果因为明哲保身导致无辜平民的伤亡,她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。

 

她并不是那种冷血的人。再拼命的抗争也是为了自由一题,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人民的幸福与自由,这场改革也好,此前以往所曾做过的一切斗争也好。

 

苏联平民和她的国民一样是人,而人命比政治重要。

 

这是她的铁则。 

 

于是他们允许了苏联客机的迫降,于是着陆成功,于是机舱门打开来,于是安德雷在她面前倒了下去,血于是溅到了她脸上。

 

 

 

 

她收住一声惊叫,一把将他扯过来,迅速看向子弹打来的方向。客机的舱门稳稳地接上了舷梯。而刚从舱门里走出来,站在舷梯顶端的,是这十几年来再熟悉不过的身影,脚甚至还没有踏上布拉格的土地。灰白的围巾,纯金的奖章,赤红的帽徽,还有,漆黑的枪口——

 

砰!

 

又一发,这一次弹道压低了角度,杀意迎面袭来。她几乎是本能地侧身偏头,子弹呼啸而过,切断了她面前的空气,刺过她的喉口。

 

炽热的疼痛猛地袭来,血止不住地从伤口涌出。她赶紧伸手去捂,安德雷因为缺乏支撑倒在了地上,她也顾不上了。血开始从指缝里不断地溢出,油腻腻的,味道像铁锈一样刺鼻。她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也没闻到过这么重的血腥味。太近了,太近了,太近了而且停不下来……

 

怎么办,怎么办,这时候应该怎么办?她以前好像还真没试过被割喉……这个真是头一遭……她没有过这样的经历。应该怎么办?使劲只会刺激肌肉,让血流得更快,不使劲的话根本止不住,血就是开了闸的洪水。她的手心能感受到咽喉上生生缺了一道肉,那是被子弹挖去的。她脑中闪过奈柏伊沙脸上的伤,莫斯科的弹道划过,血肉就那样掉在会议桌上。那时候那一枪原来也是这么痛的吗?

 

每吸进一口空气就像是在用烈性药抢救病危。不呼吸将会马上缺乏血液的力量而死去,呼吸也不过是让风充当刺刀剜空她的胸腔。剧痛充斥着她的整个脖颈,一边沸腾,一边拼命地把血挤出来。

 

甚至痛都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,捂着伤口的手也像是不属于自己了,她的神智无法驱使任何行动,只剩下乏力和痛。

 

她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,余光勉强地瞥见倒在他面前的安德雷,他正捂着伤口呻吟。背后看不到洞,子弹还在身体里,但血已经浸透了衣肩头。两发,中枪的部位是肩膀和手臂。而如果不是他挡在了她前面,那就将是她的头和心脏。

 

当然,他们的生命力比一般人顽强,但那绝对能要了她的命。

 

头,心脏,咽喉,净是要害。

 

这简直就像是……

 

“斩首。你想说这个是吗?”

 

她猛地抬头,刺痛顺着她的脖子爬上耳根。

 

“晚上好啊,捷克同志和斯洛伐克同志。”

 

机场的高射灯从伊万·布拉金斯基的背后打过来。高大的影子覆压住了她和安德雷。刚刚她顾着痛的功夫,他和随从已经来到了他们面前。他的面容是那么温顺,就像西西伯利亚在阳光下发亮的雪地。可俄罗斯的雪地是埋葬了拿破仑和希特勒的坟场,伊万的表情也绝没有一丝一毫的善意,他对笑容的理解和他们根本不同。她没有力气转头环顾四周,但是她能听见枪响和周围有移动的俄语大声喊着“放下武器”“不要抵抗”。

 

她脑子转不过来了,所以她用脚后跟想通了:苏维埃的突击队在客机上,连带着他们的祖国,还有他们祖国的卫星。他们根本没有机器故障。他们唯一需要迫降的理由就是来占领她的机场。

 

是,她想过伊万会利用这次迫降来碰瓷,扯一堆乱七八糟的借口来军事介入他们。但是这架飞机本身就是军事介入?

 

兵不厌诈。跟俄国人讲道理不如自杀。

 

她眯起眼睛,努力地试图辨认伊万身后的影子。基尔伯特毋庸置疑,哥斯塔竟然也来了……那是菲利克……伊莎?!

 

伊丽莎白穿着她人民军的军装,黄绿色在刺眼的白光下显得有些发白。佩特拉下意识地朝她伸出手去,手脱离喉口的一瞬间血立即涌了上来,浸透了她还按压着的另一只手。怎么有这么多血给她流啊?

 

匈牙利很很显然看清了她的动作,脸色一变,马上偏过了头去。

 

怒火冲上佩特拉的头顶。她使劲地撬开自己的嘴朝伊丽莎白大喊——

 

“——”

 

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。

 

声带不争气地蜷缩在皮肤后面,滚烫得像发了高烧,她听见的只有如哽咽般的气音。而这一下力气抽动了她浑身上下的神经,疼痛冲破了她的理智,可她甚至连叫喊都做不到。

 

“啊呀,这是血管还是气管断了呢?这么痛的话就先不要说话了嘛。”

 

俄国人软糯的声音从上方砸下来,在佩特拉仅剩的意识上手舞足蹈。

 

“佩特拉·诺沃托尼同志,很感谢您帮助了在空中陷入危机的我们,这份友善的兄弟情谊我将深深记在心里。”

 

伊万装模作样地按住了自己的心口,还特地轻轻抚摸了一下胸上的勋章。

 

“但是很可惜,这并不能抵消您对我们造成的伤害。您是讲道理的人,我已经提醒了您很多次,可您却置若罔闻,这伤透了我们的心。我有充分的证据证明,您在这儿所做的一切,都是党内反动分子别有用心的利用。我并不怪您,您是被教唆了。您的上司萨沙——不,亚历山大·杜布切克同志优柔寡断而毫无魄力,甚至无法应对一些小小的意见。您说您需要自己的特色,可是这违背了我们的世界革命。您不知道吗?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,我们要将民族消去。您不过是打着民族的旗号,企图与我们为敌罢了。”

 

他声情并茂地演说道,俄国人祖传的艺术细胞第一次在伊万的身上体现了出来。可他的威压却并不是戏剧,尤其当有着持枪的士兵站在周围。暴力就是最直接的威胁。

 

“很显然,我不能放任您这样堕落下去了,捷克同志。您是我们重要的同志,我们不会抛弃您的。您需要一次大整改,需要把您身体里的淤血排掉……也许就从您那些胡作非为的报刊业,那些信口雌黄的知识分子们开始?”

 

他稍稍弯下腰,让佩特拉的脸全部溺进他的影子里。“佩特拉·诺沃托尼同志……”他挂起了一个亲切的微笑,缓缓地问道:

 

“你在《两千字书》上签名了吗?”

 

 

 

 

当然伊万并不是真的需要得到她的回答。他一枪就是冲着她的命去的,掳走她的声音,让她闭嘴。他只是为了说而已,他没打算得到答复,也丝毫不在乎答复。

 

这就是他的意思。他们只需要聆听莫斯科的声音就够了,他们只需要亦步亦趋就够了,他们就是卫星,他们不需要任何自己的思想。

 

他们在这个春天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自由。

 

而俄国人这样决定了:他们不能拥有自由。

 

 

 

 

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了,隐约看见伊万直起身子来转过头去唤人,一个个人影从他身后朝他们走过来。一个士兵拽起了她面前地上的安德雷。安德雷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,她想要伸手拉住他,但被另一个士兵扯起来了,给他们套上了黑色的头套。

 

押走他们的是保加利亚。伊万在遇到这种事的时候总是得喊一个人带着他的士兵们。他的原话是:只有叛逆者最了解叛逆者的鬼点子。

 

哥斯塔·波里索夫并不习惯这样的事情。他是一个有侵略性的人,但并不是那种喜欢看人受苦的类型。当那些俄国士兵把她和安德雷粗暴地丢进了一辆坦克时,她还在迷迷糊糊中听见他对他们喊了一句“轻点儿”。

 

坦克是从民主德国那头开过来的,要从斯洛伐克那头开过来并不会这么快抵达布拉格。她早该知道,伊万在基尔伯特和菲利克斯的边境上都做好准备了。

 

或者说,是基尔伯特和菲利克斯都早就在边境上做好准备了。

 

她的路是好路,驾驶员的技术不糟,履带的存在也就是为了防止颠簸,但此刻她感觉到如同地震。她蜷缩在逼仄的空间里,她知道旁边就是安德雷,可是她没力气伸出手去拉他。他在昏睡中掺杂着呻吟。

 

很快他们又被从坦克里拽了出去,矮小的她和瘦削的安德雷在高大的苏联近卫兵面前就像两个布娃娃,而他们还受着伤——两个破布娃娃。半拖半走了不知道多长一段路,她的头套被扯开,没有预料中的光刺进她的眼睛。

 

是地牢。

 

她认识这个地牢。

 

柯克兰和波诺弗瓦将他们拱手让给贝什米特们的时候,后者便把他们关在了这里,她和安德雷一人一间。他们送来了条约要他们两个完全放弃抵抗,签字成为保护国。

 

她拒绝了,一口唾沫啐在基尔伯特的脸上,换来了肚子上的一拳。

 

而安德雷接受了。

 

第二天,为他们准备的两间牢房只剩她一个。

 

柏林沦陷之后,布拉金斯基把她从这里救了出来。

 

到今天,他又重新把他们关了进来。

 

安德雷在她面前被拖过去,地上留下了一道血痕。他们扯开那扇生锈得吱呀作响的铁门,把他甩了进去,然后砰地一声关上。一堵厚厚的水泥墙之隔是另一间空牢房,她被推了进去,撞到了冰冷的石地面。她条件反射地弹了一下,转过身狠狠地瞪着推她的人。那个俄国士兵想要走过来,估计是为了给她一击昏迷,但是被哥斯塔拦住了。

 

“佩特拉,别任性了。别挑衅他们。俄国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,你不知道吗?”哥斯塔转向她,近乎苦口婆心。“别乱来,好吗?你就待在这里,不会再受伤了。”

 

佩特拉挑了挑眉。他这话是用德语说的,这样俄国士兵就不会听懂,没法事无巨细地向伊万告状。然而如果士兵们告诉伊万这个前轴心国说了德语,也够他受一阵的。姑且算他勇敢。只不过……

 

滚蛋。

 

她朝他狠狠地做了个口型,既不是俄语也不是德语。

 

今天她不打算说捷克语以外的语言。

 

面前的铁门砰地一声关上,挂上牢靠的锁。他们把钥匙揣在兜里,任务完成,保加利亚人最后瞥了她一眼,转头走了。

 

掷地有声的脚步渐渐远去,她终于、终于撑不住了,彻底倒在地上昏迷了过去。

 

 

 

 

不知道过了多久,她从地上惊醒,一下子跳起来。这里没有窗户,她无法知道早晨来临了没有。换句话说,俄国人占领了她的全境没有。

 

“呵,布拉金斯……”

 

她脱口而出,才发现她能说话了,尽管喉咙还是有些疼。说明刚刚被切断的并不是血管——至少不是颈动脉,只是气管而已,气管愈合得快一点。但是脖子上的血腥味仍然很重,稍微使一下劲就会有血挤出来。她脱下外套,解开袖扣,猛地一下撕烂了衬衫的袖子,扯开一条长长的布条。她三两下把脖颈缠了起来,稍稍用劲打了个死结。

 

唯独这种时候她得感谢配给的衬衫质量之糟。

 

她抬手想看时间,却她发现手表被拿走了,只觉得好气又好笑。她本想佩服一下苏联人对政治犯的手段——剥夺时间观念,消磨反抗意志——但转念一想,更大的可能性是士兵见到值钱的东西就顺走,回头找一个偏僻的典当行换些钱补贴家用。这也算他们“远征”波西米亚一趟的收获。

 

她握紧了拳头。

 

屈辱。又是这样的屈辱。一枪未开将首都之境拱手相让的屈辱。

 

她和安德雷不一样,她从来没有忍受屈辱的习惯。她是为了自由可以抛弃一切的人。二十年前那场背叛之后,她诅咒罪魁祸首基尔伯特和路德维希,诅咒出卖她的英吉利和法兰西,诅咒趁火打劫的伊丽莎白和菲利克斯,诅咒弃她而去的安德雷。

 

但她因此被排除在了大战之外。她活了下来,她的许多人民都因此活了下来,她那些尘封在工业时代之前的光辉角落也被保存了下来,不至于被夷为平地。只有在最后一年另一块大陆上的小混账炸了她的市政大厅。他们也把废墟保存了下来,以防谁来谴责他们受的苦难不够多。可事实就是,东线任何一个国家血淋淋的苦难都是她无法比拟的。

 

死和屈辱,哪个她更无法接受?

 

那时候她是生气的。她出离愤怒了。但是她不能否认当她作为一个旁观者看他们的的厮杀时的震撼。她也见到布拉金斯基怎样一路追杀基尔伯特,踏平柏林,来到布拉格时身上还带着穿透空气的血腥味——纳粹的血,他徒手砸开这间地牢的门,将她解放。

 

她有时候想过,当她已经知道了这些惨烈,如果让她重来一遍,即使没有被出卖,即使没有被落井下石,即使从未被抛弃……她是否会选择破釜沉舟与德国人为敌?

 

自由和生命,哪个更重要?

 

原本她总是选择前者,在过去的千百年中她一直在选择前者,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。工业时代的齿轮碾压了所有的旧记忆,包括荣誉和血。现在的代价是他们以前做梦也不会去想的残酷。极权,欺骗,虚伪,折磨,分离,死亡,把一切尊严踩进土里。

 

所以,当她已经知道了二十年前雨果斯拉维亚与布拉金斯基决裂的艰巨,她是否还真的会选择在俄国人面前奋起抵抗?当她已经知道了十二年前布达佩斯对抗莫斯科的惨烈,到了她做选择的时候,她是否真的会选择为了理想牺牲人命?

 

没有人能回答她。

 

Einmal ist keinmal.

 

只活一次,就和根本没活过一样。

 

她已经不记得这句话是谁告诉她的了。神圣罗马吗,奥地利吗,还是勃兰登堡,还是萨克森,还是巴伐利亚,还是普鲁士?

 

她的熟人名单里头怎么有这么多该死的日耳曼人!

 

不过他们只死得剩下一个奥地利了,为了路德维希的出生。路德维希是个更加该死的日耳曼人,集合了一切日耳曼人该死的特征。

 

她恨他,就像恨他的每一个兄长。

 

她的历史总是充斥着别人的影子。

 

她已经不记得究竟是他们谁了。她没有事无巨细地记忆的习惯,无论是对时间还是对人。历史并不会真正地重演,而她永远都在往前走。

 

是的,她永远都在往前走。

 

Einmal ist keinmal.

 

历史不会重演,她要做的只有活着。

 

她要捷克斯洛伐克社会主义共和国活着。

 

 

 

佩特拉把手艰难地从最边缘的铁栏杆之间挤出去,然后将手臂一点一点地往外推。间距过窄的栏杆将她的手臂勒得发红,而她的努力终于在推到手肘时被遏止了。她懊恼地锤了一下水泥墙,这柔软的撞击没发出任何声音。这堵水泥墙不算太厚,可是能伸手的地方离墙还有一段距离。如果照一个人只能挤出一节小臂算,那么只有两间牢房的人都伸出手来,才能企及这堵水泥墙的宽度。

 

“斯洛!”她开始喊,没有在意音量。目光可及的范围内没有狱卒,也许布拉金斯基并不屑派人来监视他们。他们浑身是伤,他的身体里还埋着子弹。他们能做什么呢?

 

“安德雷!”

 

对面没有回音。

 

她通常不是那么爱操心的,她直面的战场可比他多多了。非要算的话,这实在是排不太上号的小场面。但她不能说她毫不紧张。她的心脏跳得过快了,她不肯承认却无法忽视。

 

他中了两枪,来的路上就一直在流血,比她流得更厉害。人会失血过多而死,但国家是不会的。

 

“安!”

 

但谁又知道呢?他从来就是个那么弱小的家伙。

 

“斯洛!”

 

“安德雷!”

 

“安德雷·诺瓦克……”

 

“斯洛伐克——”

 

“斯洛瓦齐亚!”

 

“斯……”

 

“安德雷亚……”

 

“斯洛伐斯卡!”

 

“安德雷!”

 

她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。她听见自己失去自觉的嘴仍然在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,感到自己的嗓子已经黏成了液状。俄国人开着坦克碾过他们的街道,可这里什么也听不见,这里和波西米亚的公墓一样寂静,只剩她自己的声音。她觉得她的手臂已经要和铁栏杆粘在一起了,一起生满铜锈,一起凝固成她的墓碑。

 

她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,在迷迷糊糊中惊醒过来。她当然还没有死,但她不知道安德雷是否还活着。如果伤致命了,他会死去,形骸消散,然后复生于自己的首都。如果他不在这面墙的对面,那么他就是在布拉迪斯拉发。

 

也就是说那才是他的心脏,而布拉格是且只是她的。他们仍然是捷克和斯洛伐克,他们仍然并不是一个国家。他们永远都不会是一个国家。

 

可是你又不需要和他成为一个国家。

 

他只是你的领土,波西米亚的附庸,伟大捷克民族的追随者。他对你来说只是负担,他永远都是负担,他什么也帮不到你,他除了和你在一起以外什么用处也……

 

突然,她在恍惚间捕捉到了铁栏杆晃动的声音,那并不是来自她面前。她一下清醒,混乱的思绪一扫而空。下一秒,一只手猛地伸来,紧紧地握住了她的,后者伸展太久已经僵硬。两只手指尖抵着掌根,别扭地紧握着,形态怪异。

 

佩特拉能感觉到手的主人还在发抖,还如所有重伤病患一般冰凉,还有不知冷暖的汗水。她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手心,很快指腹便触到了那个来自华沙,足十二年方愈的疤,那个俄国子弹贯穿而过的疤。她轻轻地捏着他的手背,像是在安抚他的伤痛。而他的手也轻轻地攥住了她纤细的手指,像宝贝一样裹在手心。

 

他没说一句话,但她已不再紧张了。

 

他们在无法相视的黑暗中环抱了这堵无法跨越的水泥墙,互相抚慰,紧紧相握,最终几番相叠,缓缓渐渐,十指相扣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(未完待续)

 

后文:轻(下)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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